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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:風雪夜追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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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尋歡抓起酒壺,將剩下來的酒全都灌了下去,然後就不停地咳嗽,蒼白的臉上又現出淒艷的血紅色。他手撫著胸膛,黯然自語道:“嘯雲,詩音,我絕不怪你們,無論別人怎麽說,我都不會怪你們,因為我知道你們並沒有錯,所有的錯,都是我一個人造成的。”

忽然間,木板門砰的一響!

一個人自門外爬了進來,他看來就像是個肉球似的,腹大如鼓,全身都堆著肥肉,全身都沾染著泥垢,頭發和胡子更亂得一塌糊塗,就像是已有許多年沒有洗過澡,遠遠就可以嗅到一陣陣酸臭氣。

他爬著滾了進來,因為他兩條腿已被齊根斬斷。

李尋歡皺了皺眉,道:“朋友若是來要飯的,可真是選錯時候了。”

這人根本像是沒聽見,他雖然臃腫而殘廢,行動卻並不呆笨,雙手一按,身子一滾,已到了爐案前。

李尋歡訝然道:“閣下難道也是為了這金絲甲來的麽?”

這人兩只手又一按,蛤蟆般跳上了爐案,屍體還在這大鐵鍋裏,金絲甲也還在這屍體上。

李尋歡冷冷道:“在下手裏的刀並非殺不死人的,閣下若還不住手,這裏只怕就又多一個死人了。”

這人竟還是不理他,七手八腳,就將金絲甲剝了下來,看來那只不過是件金色的馬甲而已,也並沒有什麽神奇之處。

奇怪的是,李尋歡竟還是安坐不動,手裏的飛力也未發出,只是瞪著這怪人,目中反而露出了驚懼之色。

只見這怪人兩只手緊抱著金絲甲,仰首大笑道:“鷸蚌相爭,漁翁得利,想不到這寶貝竟到我手裏了!”

李尋歡冷冷道:“在下人還在這裏,刀還在手中,閣下說這話,只怕還太早了些。”

這怪人又蛤蟆般跳了下來,滾到李尋歡面前,望著李尋歡咧嘴一笑,露出了滿嘴發黃的牙齒。

他格格地笑著道:“你的刀既然在手裏,為什麽不殺我呢?小李飛刀,例不虛發,你飛刀一出,我這殘廢是萬萬躲不開的呀。”

李尋歡也咧嘴一笑,道:“我覺得你很可愛,所以不忍殺你。”

這怪人大笑了幾聲,道:“你若不願說,我就替你說吧。”

他大笑著接道:“別人都以為你沒有中毒,但我卻知道你是中毒了,只不過你的確很沈得住氣,所以別人都上了你的當。”

李尋歡神色不動,道:“哦?”

這怪人道:“但你卻休想要我也上當,只因我知道下在酒中的毒是既五色,也無味的,你的鼻子就算比狗還靈,也休想聞得出。”

李尋歡望了他很久,才淡淡一笑,道:“閣下真的知道得這麽清楚?”

這怪人格格笑道:“我當然知道得很清楚,因為毒就是我下的!你中毒沒有,我也看得出,你可以騙過世上所有的人,但卻騙不過我!”

李尋歡的臉色雖還沒有變,但眼角的肌肉已在不停地跳動,過了很久,才長長嘆息了一聲,道:“一天還沒有過完,我遇見出人意外的事已有六七件了,看來我今天的運氣實在不錯。”

這怪人道:“閣下難道不想知道是死在什麽人手上的嗎?”

李尋歡道:“正想請教。”

這怪人道:“閣下博聞廣見,總該知道江湖中有七個最卑鄙無恥的人……”

李尋歡失聲道:“七妙人?”

這怪人哈哈大笑道:“一點也不錯!這七妙人當真是男盜女娼,無恥之徒,別的武功他們學不好,但迷香下毒,偷雞摸狗,誘奸拐騙,這一類的功夫在江湖中卻可算是首屈一指,獨步天下的了!”

李尋歡睜大了眼睛望著他,道:“閣下難道也是七妙人其中之一麽?”

這怪人道:“七妙人中又有個最卑鄙無恥的人,就叫做……”

李尋歡道:“妙郎君花蜂。”

這怪人笑道:“錯了一點,他的全名是‘黑心妙郎君’,此人不學無術,連采花都不大敢,只會勾引良家婦女騙財騙色,但若論起下毒的功夫來,有時連那位五毒極樂童子都要遜他一籌。”

李尋歡道:“閣下對此人倒清楚得很。”

這怪人笑嘻嘻道:“我當然對他清楚得很,因為我就是他,他就是我。”

李尋歡長長吸了口氣,這才真的怔住了。

花蜂大笑道:“閣下很奇怪嗎?妙郎君怎會是個大肉球?”

李尋歡嘆道:“閣下你這樣的人若也能勾引良家婦女,那些女人只怕是瞎子。”

花蜂道:“你又錯了,我勾引的人非但不是瞎子,而且每個人眼睛都美得很,只不過一個人若被斬斷了腿關在地窖裏,每天只給他吃一碗不加鹽的豬油拌飯,他本來就算是潘安,幾年後也要變成肉球了。”

李尋歡皺眉道:“這難道是‘紫面二郎’夫婦下的毒手?”

花蜂沈吟了半晌,笑道:“他剛才講了個故事給你聽,現在我也講一個,只不過我這故事比他曲折,有趣多了。”

李尋歡道:“哦?”

花蜂道:“那年我運氣不好,鬼迷了眼,竟去勾引大胡子的老婆,更倒黴的是,居然還弄出了個孩子來,所以她就非跟我跑不可了。”

李尋歡訝然道:“原來紫面二郎說的那人就是你,他就是替你背黑鍋的。”

花蜂道:“他只說錯了一點。”

李尋歡道:“哦?”

花蜂道:“我並沒有將她卷帶出來的珠寶拐走,就算我這麽想,也不行,因為這女人比鬼還精,我根本就沒機會下手。”

他嘆了口氣,接著道:“可是那時大胡子已發覺了此事,追蹤甚急,我這人膽子最小,就想找個人來替我背黑鍋,所以我就要小薔薇去勾引紫面二郎,她本來不肯,說他的臉不白,到後來才總算被我說動了。”

李尋歡道:“原來你兩人竟是串通好的。”

花蜂道:“那時我若索性將計就計,甩手一走,倒也沒事了,可是小薔薇從大胡子那裏卷帶出的珠寶實在不少,我又舍不得,所以我就跟她約好,等到這件事稍微平靜些的時候,我再來找她,將紫面二郎踢開。”

他又嘆了口氣,才接著道:“但我卻忘了天下沒有不變心的女人,她跟紫面二郎朝夕相處,居然動了真情,等我再來找她時,他們兩人竟一齊動手,將我擊倒,又斬斷我兩條腿,讓我受了十幾年的活罪。”

李尋歡皺眉道:“她為何不索性殺了你?”

花蜂苦笑道:“我若了解女人的心,也就不會變成這樣子了。”

這次他嘆氣得更長,接著道:“以前我總以為自己很了解女人,所以才會有這種報應,一個男人若以為自己了解女人,他無論受什麽罪都是活該的。”

李尋歡也嘆息了一聲,道:“這故事的確比方才那故事有趣多了。”

花蜂道:“最有趣的一件事你還未聽到哩。”

李尋歡道:“哦?”

花蜂道:“你中了我的毒,非但用不了力,而且三個時辰之內,就非死不可,所以我現在絕不殺你,讓你坐在這裏慢慢享受等死的滋味。”

李尋歡淡淡道:“這倒用不著,等死的滋味,我也享受過許多次了。”

花蜂獰笑道:“但我卻可以保證這必定是最後一次!”

李尋歡笑了笑,道:“既是如此,閣下就請便吧,只不過……外面風雪交加,冰雪遍地,閣下這樣子,能走得遠麽?”

花蜂道:“這倒不勞閣下費心,沒有腿的人,也可以騎馬的,我已聽到外面的馬嘶,而且中氣很足,想必是幾匹好馬。”

他大笑著往外面爬了出去,還揮著手笑道:“再見再見。”

李尋歡也微笑道:“慢走慢走,恕在下不能遠送了,實在抱歉得很。”

×  ×  ×

外面馬嘶不絕,蹄聲漸漸遠去。

李尋歡靜靜地坐在那裏,望著桌子上的酒壺。

一壺酒已空了,另一壺還有酒。

李尋歡拿起酒壺嗅了嗅,又喝了一口,喃喃道:“果然是五色無味,此君下毒的本事的確不錯。”

他又喝了一大口,閉起眼睛道:“這酒也的確不錯,喝一杯也是死,喝一壺也是死,我為何不多喝些,也免得糟蹋了如此好酒。”

他竟真的將一壺毒酒全都喝了下去。又喃喃道:“李尋歡呀李尋歡,你早就該死的,死又何妨?但至少你總不能死在廚房裏,和這些人死在一起呀。”

於是他就掙紮著站起來,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。

雪地上蹄印交錯,直奔東南。

李尋歡選了一塊最幹凈的雪地,盤膝坐了下來,又自懷中摸出那個還沒有刻好的人像。

這人像已稍具輪廓了,一雙眼睛似乎正在凝註著李尋歡,眉梢眼角,似乎帶著淡淡的憂郁。

李尋歡黯然一笑,道:“你何必看著我,我只不過是個不可救藥的浪子、酒鬼,你嫁給嘯雲是對的,錯的只是我。”

他用力去刻,想完成這人像。

可是他的手已不穩,已全無力氣,鋒利的刀竟連木頭都刻不動了。

天氣幽黯,穹蒼低垂,又在下雪。

李尋歡伏在雪地上不停地咳嗽,每一聲咳嗽都仿佛是在呼喚!

“詩音,詩音……”

詩音聽得到麽?

×  ×  ×

詩音絕不會聽到的,但卻有人聽到了。

虬髯大漢背負著李尋歡,在雪地上追蹤著蹄印狂奔。

“只有在兩個時辰內,找到一個雙腿被斬斷,就像肉球般的人,我也許還有一線生機。因為下毒的人必有解藥。”

這是李尋歡所能說出的最後一句話。

虬髯大漢幾乎將每一分力都使了出來,眼淚已在他眼眶下凝結成冰粒,寒風迎面刮來,就像是刀。

忽然間,寒風中傳來一聲慘呼。

虬髯大漢面色變了,稍一遲疑,全力向慘呼聲傳來的方向奔了過去,他首先發現積雪的松林外倒著一匹馬。

他竄人雪林,整個人就忽然僵硬。

他總算找到妙郎君花蜂了,可是他找到的卻只是花蜂的屍體!

花蜂的人已變得像是個刺球,身上釘滿了各式各樣的暗器,有飛鏢,有袖箭,有銀針,五芒珠,毒蒺藜……

虬髯大漢面上也不禁露出傷感之色,這人的遭遇實在太慘,他被人鋸斷了兩條腿,又被人像豬一般囚禁了十餘年,到最後還被人當成了個活靶子。

但想到這人一死,李尋歡只怕也要陪著他死,虬髯大漢的傷心立刻就變為了悲憤,嗄聲道:“就是這人?”

他還抱著一絲的希望,希望死的這人並不是李尋歡要找的人,但李尋歡卻嘆息了一聲,道:“錯不了的。”

虬髯大漢咬了咬牙,脫下身上的皮襖,鋪在樹下,再扶著李尋歡坐了下來,勉強笑道:“解藥也許就在他身上,他一死反而省事了,我去找找看。”

李尋歡也勉強一笑,道:“小心些,暗器大多有毒,千萬莫要割破了手。”

他自己已命在俄傾,卻還是一心惦記著別人的安危。

虬髯大漢只覺胸中一陣熱血上湧,勉強忍下了已快奪眶而出的熱淚,一步竄到花蜂的屍身前。

只見他蹲在那邊,匆忙地搜索著,但過了半晌,兩只手才停頓了下來,卻久久無法站起。

李尋歡道:“沒有?”

虬髯大漢喉頭哽咽,已說不出話。

李尋歡淡淡一笑,道:“我早就知道我絕不會有這麽好的運氣,他被人囚禁了十餘年,身上怎麽會還帶著解藥呢?”

虬髯大漢握緊拳頭,打著自己的腦袋,喃喃道:“我若知道是誰殺了他,就有希望了,他的解藥也許就是被那人搜走的!”

李尋歡閉起眼睛,滿面俱是空虛落寞之色,道:“也許是的,也許不是……”

虬髯大漢道:“可是他中的這些暗器都是極常見的,江湖中人人都可能用這些暗器,五芒珠雖本是方外人用的,但近年來也已流俗。”

李尋歡道:“嗯。”

虬髯大漢道:“他身上中了這麽多暗器,顯然不是一個人下的手。”

李尋歡道:“嗯。”

他呼吸沈重,竟似已睡著了,對別人的安危,他雖然念念於懷,對自己的生死,他卻全未放在心裏。

虬髯大漢還在不停地敲打著自己的手,忽然跳了起來,大喜道:“我知道下手的人是誰了。”

李尋歡道:“哦?”

虬髯大漢奔到李尋歡面前,道:“下手的人只是一個人,這十三種暗器全是他一個人發出來的。”

李尋歡道:“哦?”

虬髯大漢道:“他中的這十三種暗器,無論任何一種都可以置他死命,但那人卻硬要將十三種暗器都釘在他身上才過癮,這種殘酷毒辣的瘋子,江湖中哪裏還找得出第二個。”

李尋歡嘆了口氣,道:“不錯,只有一個,就是千手羅剎!妙郎君到頭來還是要死在女人手裏!”

虬髯大漢拍手道:“對了,除了千手羅剎外,別人也無法將十三種暗器同時發出來……”

他忽然頓住語聲,瞪著李尋歡,道:“你早就看出來了?”

李尋歡嘴角泛起一絲苦笑,道:“看出來又有什麽用呢?千手羅剎行蹤飄忽,早已不知走到哪裏去了,我們反正是找不著的。”

虬髯大漢厲聲道:“我們無論如何也要找到他……”

李尋歡搖了搖頭,道:“不必找了,你只要找些酒給我喝,讓我坦然而死,我已經很感激你,我現在已很累……非常累,只想好好地休息休息。”

虬髯大漢噗地跪了下來,熱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,嗄聲道:“少爺。我知道你已很累了,這些年來,你從來也沒有一天快樂過,只有悲傷和愁苦,這的確比任何事都容易使人覺得勞累。”

他忽然緊緊扶起李尋歡的肩頭,大聲道:“但少爺你絕不能死,你一定要振作起來,你若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,死後還要背負著浪子、酒鬼的惡名,老爺在九泉之下也不會瞑目的。”

李尋歡緊緊閉著眼睛,眼角的淚珠已凝成冰珠。

但他嘴角還是帶著微笑,道:“浪子、酒鬼,也沒有什麽不好,總比那些偽君子、假道學好得多了,是嗎?”

虬髯大漢滿面熱淚,嘶聲道:“可是……可是少爺你本該是天下最有作為的人,你的好處誰也比不上,你為何定要如此自暴自棄,自傷自苦,為了林詩音那女人,這值得嗎?”

李尋歡目中忽然射出了光芒,怒道:“住口!你竟然叫她的名字?”

虬髯大漢垂下了頭,黯然道:“是。”

李尋歡瞪了他半晌,又合起眼睛,嘆道:“好,你要找,我們就去找吧,可是天地茫茫,我們剩下的時候已不多了,你要到哪裏去找?”

虬髯大漢一躍而起,展顏道:“皇天不負苦心人,我們一定找得到的。”

他剛想背負起李尋歡,突然間,樹上有片積雪落了下來,掉在他身上,他隨手一拂,忽然發現這片積雪上竟凝結著血花!

積雪的枯枝上,竟還有個人。

一個死人!一個赤裸裸的死人!女人!

她被人塞在樹椏裏,全身已凍得僵硬,一枝短矛插入了她豐滿的胸膛,將她釘在樹上!

李尋歡他們只註意到雪地上花蜂的屍體,全沒有留意到她,虬髯大漢雙臂一振,蒼鷹般撲了上去,將她卸了下來。

只見她臉上已結著一層冰霜,看來就像是透明的,使人完全看不出她的年紀,只能看出她生前是個很美的女人。

李尋歡慘然一笑,道:“我們果然找到她了,這只怕也算皇天不負苦心人吧。”

虬髯大漢緊握著雙拳,恨恨道:“千手羅剎雖然毒辣,但這人殺了她後,為何還要剝光她衣服……”

李尋歡嘆道:“這只怪她穿的衣服太值錢了。”

虬髯大漢眼睛一亮,道:“不錯,據說千手羅剎最重衣著,她身上穿的衣服,都是以金絲織成的,還綴著明珠、美玉。”

李尋歡苦笑道:“鹿角若無茸,羚羊若無角,也不會死於獵人之手了。”

虬髯大漢道:“但這人殺她,本是為了金絲甲,他得到了金絲甲這樣的武林異寶,還不肯放過一件衣服,如此貪心的人,世上只怕也不會有第二個。”

李尋歡道:“不錯,只有一個……”

這次虬髯大漢卻搶著道:“棺材裏伸手,死要錢……”

李尋歡笑了笑,道:“你再拔起她身上這根短矛看看。”

這只短矛制作極精,上面還鑲著塊翡翠。

李尋歡道:“施耀先視錢如命,殺了人後連衣服都要剝走,他會舍得將如此值錢的短矛留下麽?”

虬髯大漢皺眉道:“江湖中用如此華貴兵刃的人本就不多,這莫非是那敗家子‘花花大少’潘小安留下來的?”

李尋歡道:“一點也不錯,這正是他們兩人一齊動的手。”

虬髯大漢道:“這兩人一個愛財如命,一個揮金如土,完全是水火不同爐,又怎會湊在一起的呢?”

李尋歡笑道:“潘大少是有名的派頭奇大,衣、食、住、行,樣樣都要講究,施耀先跟著他走,不但白吃白喝,還可以跟著充充大爺,這種便宜事,施耀先怎會不做?”

虬髯大漢一拍巴掌,展顏道:“這就好辦了,在這麽冷的天氣裏,潘大少絕不肯騎在馬上挨凍,更不會走路了,他一定要坐車,只要坐車,我們就追得上!”

×  ×  ×

林外雪地上果然還可隱隱辨出車轍馬蹄。車輪之間,竟有八尺,他們乘的顯然是輛很寬敞的大車。

這種車子雖舒服,卻不會走得太快。

虬髯大漢精神一振,放足狂奔,這次他追蹤就容易多了,只需沿著大道而行,因為八尺寬的大車絕對走不上僻道。

這時天色已暗了下來,道上全無人蹤。

虬髯大漢施開身法,奔行了頓飯工夫,他身上雖然背負著一個人,但步履仍極輕健,誰也想不到有如此輕功的人竟會為人奴仆,而且,輕功如此高明的人,也絕不會是江湖的無名之輩。

又奔行了片刻,他忽然發現前面的路上積雪平整如鏡,最少已有兩三個時辰沒有人走過了。

那大車怎會忽然失蹤了呢?

虬髯大漢怔了半晌,又折了回去。這次他已走得慢些,而且分外留意,折回了半裏路後,他就發現大車的車轍半途拐人了一條岔路。

方才他沒有留意這條岔路,因為這路兩旁,古柏森森,還有石翁仲,顯然是通向一個富貴人家的陵墓。

他實在想不到大車會拐人這條墓道死路上來的。

這果然是條死路!

大車就停在巨大的石陵墓前,拉車的馬已不見了,三個穿著羊皮襖的大漢,已倒斃在雪地上。

車廂裏斜斜躺著一個身穿重裘,面色慘白,年紀雖已有四十左右,但胡子卻刮得幹幹凈凈的中年人。

只要看他手上戴著的那價值不菲的翡翠戒指,就知道此人必定就是“金玉堂”的敗家子潘大少。

他身旁還有兩個妙齡少女的屍身,也和潘大少一樣,都是被人以重手法點了死穴,車旁的三人卻是被掌力震傷內腑而死的!

這又是誰下的毒手?

虬髯大漢皺眉道:“莫非是施耀先……”

他話未說完,又發現陵墓石碑旁也倒斃了一個人的屍身,頭上光禿禿的全無寸發,仰面倒臥在冰雪上,兩只手卻還緊緊地抓著,像是臨死前還想抓緊一樣東西,卻什麽也沒抓住。

這正是施耀先,但卻再也無法自棺材裏伸出手來要錢了!

李尋歡忽然嘆道:“一個人狂嫖濫賭都沒關系,可千萬不能交錯朋友,否則就難免要和潘大少一樣,死了還不知是誰下的手。”

虬髯大漢道:“少爺你……你難道說他是被施耀先害死的?”

李尋歡道:“你看他面色如此安詳,顯然是正在美人懷中享福時,就糊裏糊塗被人點了死穴,這車裏只有他和施耀先,除了施耀先之外,還有誰能下手?”

虬髯大漢道:“可是……”

李尋歡道:“可是除了他之外,別的人面上都帶著驚駭之色,顯然到臨死還不相信施耀先會下這毒手的,尤其是這兩個女子,她們生前說不定還和施耀先有過纏綿,更不相信施耀先會殺她們。”

他嘆了口氣,搖著頭道:“此人重利輕紅顏,競不懂紅顏實比黃金可愛得多。”

虬髯大漢道:“據說施耀先指上的功力在山西首屈一指,原本就有‘一指追魂’的盛譽,這的確像是他下的手,可是……”

李尋歡忽又道:“施耀先將潘大少當靠山吃喝的也不知有多久了,這次潘大少想要金絲甲,施耀先吃人嘴軟,也不能說不行,但金絲甲卻又實在誘人,施耀先心一黑,索性就一勞永逸,下了毒手。”

虬髯大漢的話頭已被打斷了兩次,這次他等了半晌,直等到李尋歡不再說話,他才說道:“可是施耀先現在也死了。”

李尋歡笑了笑,道:“殺人者人恒殺之,施耀先殺人的時候,說不定就有個喜管閑事的人正在這陵墓上看著,也許施耀先發現他後,就想也將他殺了滅口,誰知殺人不成,反被人殺了!”

虬髯大漢皺眉道:“施耀先武功不弱,是誰殺了他呢?”

他走上陵墓前的石級,就發現施耀先身上也沒有什麽別的傷痕,只有咽喉上多了一個洞!

是用一柄並不鋒利的劍刺穿的洞!

×  ×  ×

李尋歡伏在虬髯大漢的肩頭,兩人凝註了半晌,一齊長長吐出了口氣,嘴角竟似露出了笑容,齊聲道:“原來是他!”

虬髯大漢笑道:“飛少爺的劍比飛還快,這就難怪施耀先招架不住了。”

李尋歡閉上眼睛,微笑著道:“很好,很好,實在太好了,金絲甲到了他手上,還是物得其主,看來那梅花盜是快倒黴了。”

虬髯大漢道:“我們去找飛少爺,他一定不會走遠的。”

李尋歡笑道:“你去找他有什麽用?”

虬髯大漢道:“解藥……”

李尋歡道:“花蜂身上當真有解藥,真被千手羅剎搜去了又被施耀先劫走,那麽,現在就一定還在施耀先身上,阿飛他絕不會妄取別人東西的,他只帶走那金絲甲,只不過他認為金絲甲應該是我的。”

虬髯大漢望了望那兩個少女戴著的珠翠,又望了望潘大少手上的巨大翡翠戒指,嘆道:“不錯,就算遍地都是金錢,飛少爺也不會妄取一文。”

李尋歡道:“所以,解藥若不在施耀先身上,我們找阿飛也沒有用。”

虬髯大漢手指顫抖著,開始去搜施耀先的身子,他實在很緊張,因為這已是最後的一線希望!

虬髯大漢將屍體都搬了下來,扶著李尋歡坐人馬車。

車廂的板壁上,競也有兩行用劍尖劃出來的字:“我為你覆了仇,我騎走了你的馬!”

李尋歡失笑道:“我本來還斷定可能是他,但現在卻可以肯定了,只有他才是連死人的便宜都不肯占的。”

他微笑著又道:“這孩子實在可愛,只恨我……”

他並沒有說完這句話,但虬髯大漢已知道他本來是想說什麽的,想來解藥並不在施耀先身上。

他只恨此後再也見不到這可愛的少年了!

虬髯大漢似乎再也支持不住,已快倒下。

李尋歡微笑道:“你用不著為我難受,死,並沒有你想像中那麽可怕,現在我除了身上沒力氣之外,心裏反而平靜得只想喝杯酒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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